相片:「我們不可被化約為資本,也不可被你管治」

2011年6月22日 星期三

活出風格



原文標題:Vivre avec style
資料來源:Le Magazine Littéraire《文學雜誌》20116月號,頁74-75
作者:Marielle Macé (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藝術與語言研究中心研究員)
翻譯:Jacky


傳柯:「為甚麼一盞街燈、一間房子,可以成為藝術的造象,而我們的生命不可以呢?」

對作家而言,風格不僅是文學與藝術的事:巴爾扎克力求識別「存活的表達方式」(formules d'existence),在每一個人的姿勢、品味和日常生活的選擇裡活現出來。

巴爾扎克,「存活的美學」(l'esthétique de l'existence)的創始者?《論優雅生活》和《方法理論》也許已開創了一百五十年後由傳柯提出的計劃:把個人存活理解為作品,甚至是風格。

這兩本1830年代的作品,捕捉了大量不同形式的現代生活。在這些著作中,從風格的各種表現,來探問不同形式的生命,他們如何展開,在社會中互相對抗,因而結合整體的行動,形成巴爾扎克所說的「存在的表達方式」。從最獨特的,到最平凡的,從最與世隔絕的,到最引人注目的:藝術的才華、思想的力量,但同時也有洗手間、化妝品、身體的姿態...BouvardPécuchet感受到,來自無限廣闊的表象的深處,突然而來的效應。「巴爾扎克的作品使他們讚嘆不已,一切彷如成為了一座巴比倫古城,同時又如像顯微鏡下的塵埃。即使在最尋常的事物裡,新的面向也突然湧現。他們從來沒有如此深刻地揣想現代的生活。」

「風格」是作家,甚至十九世紀的人所關心的核心問題。巴爾扎克的作品與風格問題的出現時間正好合,而風格問題就是當時文學和社會價值的標準:風格逐漸等同發揮獨特性的努力,個性的標記和工具。每個人的性格,他的獨特氣質,自此皆以他的風格來衡量。但是,在現代政體裡,在強調或意欲強調他們的人民皆為平等的社會裡,個性當然是一個標準,但同時也是一個難以觸及的界域。風格問題揭露了平等的二重性,在法國大革命後的重要時刻,可以說,相似性變得相當危險。所在事情都發生在隨處可見的吊詭裡,在美學,在政治,在道德:不應成為眾人之一,但我們卻跟所有人「相似」(波特萊爾在《惡之華》卷首詩說得恰到好處)。如果我們環顧四周,我們將會看到所有東西都在重複。於是,「風格」就成了扭轉這個局面的關鍵,同時是展現個性的工具和刑具,是作者、作品、平凡人物展現個性的途徑和苦惱。

人類學的計劃

在波特萊爾和他的〈現代生活的畫象〉之前,我相信巴爾扎克已留意到這一切,並生動地把握了那些應當界定為新的表象體系和其要義。巴爾扎克在《方法理論》裡到底提出了甚麼呢?他認為,不再有差異,但到處充斥著細微的差別--這是對語言文體的絕妙診斷,自此以後,不同的類型構成社會世界和表達的多樣性。

當然,到處都有差異,如何能否認差異的存在呢?如機會的差異、途徑的差異、收入的差異...小說從不休此地展現這些差異。可是,現代社會的新穎之處在於(社會學家布廸厄恰恰強調這方面),在現代社會裡所有的差異可以頃刻間消失無縱。沒有人的位置可以被保證一直存在,每一個人都暴露在變成冷漠、平庸、失去獨特性的危險裡。每個人在他所有的行動中,都要冒著失去其「差別」(distinction)的可能。個人不再是一個既定的事實,不再像以往那樣,根據定義、身份、貴族背景來介定,從今開始,個人成為了一項任務,一個問題,一個永遠陷於危機的希望。風格問題,描繪了承擔起新的歷史挑戰,和與之而來的不安。在風格的場域裡,個體在實踐中成為自己,現身於所有面向:獨特的和共同的面向,在被造就的處境,但同時也在繼承而來的,轉變的和冒險的處境中。《論優雅生活》和《方法理論》因而呈現一個貪戀風格的旁觀者,潛伏在某隻腳跟的形狀裡,在某個姿勢的曲線裡,在街角看到的某個靈巧或笨拙的側影裡,把握住獨一無異、不可取替的形象,甚至可以說,看到那些個體的署名:「有多少人,就有多少種步履!」此外,巴爾扎克在這些短篇幅裡,勾劃了一門「完整的人類學」,仿佛每一個風格化的場合都訴說出新的社會個體的特性,和相應其所需的注視方式。巴爾扎克的敏銳在於,察覺到感性生命裡那些尚未被為意到的緊要關頭,並努力不懈地把它們描繪出來。就在那裡,他作出了對現代社會的邏輯的有力斷症。

然而,這同時是向讀者的呼籲。當然,我們會遇到全部稍為令人混亂的模式,例如Barbey, Huysmans, Oscar Wild 或者Proust,我們可以跟隨他們的命途--紈褲作風(dandysme)、難以模仿的高雅和各種表象的文化等...然而,另一條線索隱蔽地伸延出來,那是一條更容易被大家採納的線索,而歷史經已向我們展示:從此向所有人提出,籲請大家對自我作美學的建立(institution esthétique de soi)。正如巴爾扎克所作的年代追溯,在現代歷史的這個時刻,個人表現為對其生命所建立的風格的總和,也在這個時刻,風格的確成為一種負擔,令現代的存在變得難以負荷,同時卻又可說是其「機遇」。這是一本諷刺的指南,使人可以成功地變得高雅或者失敗,這是一種關於尋常姿態的哲學,向我們每一個人呼籲,去成就自我的風格化(stylisation de soi)。在此,風格問題不再局限於偉大的創造者。所有範疇都在風格化的角度下重新展開,例如藝術家的超凡能力,紈褲子弟脆弱的勝利,賣弄風情的女子的越軌行為,同時也包括手工藝者動作謹慎的優雅,或者動物奔走的優美...我們因而看到,巴爾扎克站在窗前,被多姿多彩得令人驚訝的感性生命所牢牢抓住,成為了眾多的表象、不幸和最微弱的表述的鑒賞家,他能夠在所有事物的細緻差別中把握住最為關鍵的地方,如同那種腳步:「在意志的當下效果中,即使其表現得很天真,語言依然何等豐富!可以說超出話語(parole),簡直就是思想行動起來(pensée en action)。」

在此,巴爾扎克早已具備了後來傅柯所陳述的思想,特別是在1983年的一個訪談裡,傅柯稱其願望為一種新的美學態度,他強調我們在這種文化中生存:藝術情感,或者說對「制作一件作品」的情感太過局部,這些情感並沒有擴展至生命本身。傅柯因而宣稱:「在我們的社會,藝術已變成了只關連於某些對象,而無關乎生命,我對此實在非常吃驚...為甚麼一盞街燈、一間房子,可以成為藝術的造象,而我們的生命不可以呢?」然而,一如往常,作家扭轉生命的航線,為它道說出更多的事情,他往別處走,嘗試思考其他可能性,那些勇敢和從容不逼的可能性。因為傅柯把「存活美學」連繫到苦行的意欲(volonté ascétique),那是對自身作英勇的(héroïque)介入,由至高無上的、非比尋常的、超凡的模式所象徵,由實現「另一種生命」的要求所引導,絕不對自己的成就而沾沾自喜,而完全投身於真理迸發的光芒之中,勇於令那些獨特的存在方式承擔真理的要求。不論何處,巴爾扎克都注意到事物的確蘊藏著它們的風格。這彷彿向我們提出既大方而又愉快的請求:你們去嘗試,在你們的步伐和言詞中冒險,誰知道將會怎樣?邁開你們的步伐,走著瞧。


本文作者的其他著作:



  1. 《閱讀的方法,存在的方式》Façons de lire, manières d’être, Paris, Gallimard, coll. « NRf-Essais », 2011. À paraître.
  2. 《評論的時間:法國二十世紀一種文學類型的歷史》Le Temps de l’essai. Histoire d’un genre littéraire en France au XXe siècle, Paris, Belin, coll. « L’Extrême contemporain », printemps 2006.
  3. 《文學的類型》Le Genre littéraire, Paris, Garnier-Flammarion, coll. « Corpus », 2004.

(譯文僅供學術交流之用。未經原作者和譯者授權,不得將本文轉作商業用途。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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