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文題目:Rencontre avec Jacques Rancière : L'émancipation est l'affaire de tous
資料來源:《Sciences Humaines》2008年11月號
翻譯:Sabrina yeung
訪問前言:認真對待窮人和被支配的人的聲音,Jacques Rancière(雅克‧洪席耶)強調每個人都有能力擺脫社會加諸、指定於他身上的身份。Jacques Rancière提醒在一個民主國家裡,每一個人都必須參與政治(pouvoir)。
Jacques Rancière其中一個時常討論的議題是「平等」。但是,要注意,不要用選舉機制這個永恆的論述,去模糊和延遲「平等」這個議題的討論。我們不應把「平等」只當作是一個概念,然後去響往它。相反,我們應該把「平等」視為政治的、審美的和智慧的。與社會科學常用的方法持相反意見,Jacques Rancière拒絕把個人的生活模式和思想模式,化約為源於個人的社會、文化和歷史出身的結果。他注意到部分無家可歸的人、窮人、被邊緣化或被支配的人,然後堅定地認為,這些人不是被封鎖在社會出身裡,而社會出身也沒有主宰他們的思想、喜好、視野和願望。
當然,Jacques Rancière是一位不能分類的哲學家。他不屬於任何一間學派,沒有成立任何當前的思想流派,而毫無疑問,他自己也抗拒任何對他的標籤。他有很好的理由這樣做:他一直沒有停止對抗加諸個人身上的,智力的或社會的指定。他不喜歡學科界線,因為他在學科分類中首先看到的,是研究員只希望堅守自己地盤這種態度。他把歷史、教育、政治、美學等共冶一爐,提供了一個深刻而特別的哲學旅程,從而打算解構歷史上最悠久的確定性。
問題一:在您和馬克思主義的割裂中,1968年的五月風暴擔當了甚麼角色呢?
在1960年代,馬克思主義仿佛是一個不能夠超越的時代視野。《阿圖塞的教訓》(La Leçon d’Althusser,1975年法文原版,英譯:Althusser's Lesson,2011年)是一個嘗試,是為了提議一個科學、嚴謹、在它的原始材料上再引申的馬克思主義,而這種馬克思主義希望有能力帶來一埸由第三世界人民帶領的,新的革命,從而掃除蘇維埃革命帶給人們的灰色印象。
理論教育的首要目的,阿圖塞認為是要揭示幻象,例如被支配的人的不幸,首先源於他們對支配他們的環境的無知。阿圖塞對1968年的學生運動抱懷疑態度,他認為這些運動封閉於一個小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裡,對階級鬥爭的現實很無知。1968年的五月風暴,對我來說,反而是一個啟示者:這些被阿圖塞認為是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社會運動,其實也擁有一種動員群眾和顛覆社會原有秩序的能力。
不過我與馬克思主義的割裂,不是簡單地與這些情況相關。割裂的首要原因,是我不認同阿圖塞的馬克思主義和一般馬克思主義的核心科學前設,即是「人們被支配,是因為他們沒有意識到支配他們的規則是甚麼,所以為了解放這些人,應該首先給他們科學。」可是,我不同意這個前設。
問題二:然後,您曾經投身於十九世紀的工人檔案裡,您尋找到甚麼呢?
我曾經有一種感覺,就是工人運動的現實,和共產黨、馬克思主義營造出來的工人典型形象之間有巨大的差別。我希望在歷史中尋找那些工人解放的方式的現實,如何被共產主義收編。但是,在我的方法裡仍保留著一個前設:工人解放仍然是一個工人階級的思想,而這個思想被視為是集體性的。這個思想建基於工人痛苦的生存環境,工人的傳統和工人自身文化之上。可是,在閱讀那些工人檔案時,我發現了一個非常不同的景觀:那些給予工人運動堅實支持的,不是工人階級的文化和傳統,而是工人首先質疑自己的工人身份這個思想。
如我所料,這個質疑有一種植根於工人這個職業的自主文化,和一種生活條件。我發現他們對文學性語言和其他文化的迷戀,希望和其他個體存在一起,分享同一個世界。那就是我嘗試在《無產者的夜晚》這本書裡希望展示出來的思想,這些思想是透過工作了一整天的工人,晚上如何思考和創作的情況而展示出來的。資產階級和從事文學的人會寬厚地認為,工人雖然沒有寫出阿歷山大體的詩歌和重要的詩作,但他們創作了工人工作時的歌曲和大眾節日的歌曲。這種想法,其實是把工人禁固在他原有的工人身份裡。我感到震驚的是,工人自我解放不是透過知識,因為這些工人完全了解自身的處境,但他們認為自己未必有能力去過另一種,不是被支配的生活模式。自那刻開始,解放的目標,就是給予一種存在方式,一種感知方式,和一種認為自己完全是人類公民的思想方式。
問題三:因此,您被引領以一種與社會歷史不同的視野去看待這些工人歷史......
對我來說,那些工人檔案是作為一些論述,而非作為某個歷史時刻工人精神狀態的見證。因此,我的方法與社會歷史學的傳統完全不同。歷史學曾經希望透過不只是記錄王子生平,也記錄一般大眾的歷史和物質生活的歷史而做到自我轉化。但是,這樣的社會歷史在假裝為一種基層歷史的同時,其實是把群眾歷史封鎖在物質生活裡。整個歷史論述的運作,就像一種哲學在解釋那個年代、那個地方的人們為甚麼不能相信他們所思考的。然而,我的工作的意義在於,希望準確地展示在某個特定的時刻,部分工人如何被難以想像的字句和思想所震撼;他們又如何和社會建構予他們身上,認為那是屬於工人階層的文化決裂。
問題四:這亦是您反對Pierre Bourdieu(布迪厄)的地方嗎?
Pierre Bourdieu的方法的核心,永遠是解釋人們是否被支配,這亦是「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們被支配的」這種想法。他和Jean-Claude Passeron 關於學校的研究計劃解釋了,如果工人被高等教育排斥,是因為學校令他們相信他們是被接納的。但現實卻是工人根本沒有方法獲得高等教育。而當工人不能成功獲得高等教育時,他們會想那是因為他們沒有天份,然後他們就會自我排除於高等教育之外。Pierre Bourdieu做的,永遠是詮釋工人對自身環境無知、不了解等的問題。在"Distinction"(1979)這本書裡,Pierre Bourdieu同樣解釋了,每一個社會階層都有對應它那個階層環境的口味和言行模式。 但是,自十八世紀開始,支配者階層便已擔心有太多平民想閱讀、寫作和採用與平民階層不相符的言行。我特別強調在工人解放裡知識革命的重要性,甚至是審美革命。當一位建築工人為一間有錢人的房子工作時,他可以有另外一種有別於「我為老板服務」,或「一個窮人為一個有錢人的房子工作」等的視野時,工人的解放便開始了。我沒有極端地否認社會階級出身這個元素。我只是在簡單地說,沒有一種社會顛覆的形式,不是在抵抗社身出身這個命運。如果說人們的思想模式被封閉於他們的生存模式裡,可是現實卻是,我們每天都能看到人們思想模式的轉變。很多人為農民使用電腦而感到驚訝,因為他們認為電腦對農民來說太複雜了。有很多技術決窍、存在方式和享受已經滲透在被假設為傳統的普羅階層裡,而為了融入普羅階層的生存環境,這些決窍、存在方式等已作了基要的轉變。
國家機器和資本主義的宰制機制,已經足夠地不再需要制造幻象放於人們已被支配的腦部。所以,更確切的問題是知道有甚麼理性的希望令我們可以改變生活,建構另一個世界。使人們屈從心態維持下來的,不是他們對自身處境的無知,而是他們懷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去改變現有的一切這個心態。
問題五:那麼對您來說,哲學家的作用是甚麼呢?
我對「哲學應該負責建立所有知識的基礎」這個想法不太能接受。對我來說,哲學更應該是一種解構的,破除分類的活動。它應該質疑人文學科,和它自己的論述的虛假。這些虛假的論述就是劃定自己的學科領域和方法的界限,只關心自己學科的「研究對象」,並以這些「研究對象」而與其他學科區分。人文學科和哲學由語言,和對所有思想的描述、論點、形象所構成。就如我時常做的,當我處理工人、窮人、無家可歸的人的說話時,就像處理完整的思想一樣。
問題六:他們不單是完整地思考,也是作為一個完整的公民。為甚麼政治和民主是密切地連繫在一起呢?
整個傳統都把政治和科學、權力運動視為一體。傳柯透過研究科技如何控制生活和群眾,從而擴大了權力的面向。我反而關注一種非常特別的,包含政治的權力。有無限種的權力形式:在公司、在學校、宗教、家庭......但這些權力種類不嚴格地涉及政治,因為當中存在一種合符規定的位置分配。一個民主國家裡,在社會位置仍未限定之前,政治權力一下子便給了人們,就如一種權利。阿里士多德說,公民就是指那些參與控制他人,和被他人控制的人。當權力屬於國家和皇朝的創始者的後代時,就沒有真正的政治。對我來說,政治起源於民主。因為民主就是,那些沒有特別銜頭的人都可以操作權力的這種權利。民主就是對不論是任何一個人的權力的承認。
問題七:您對現時關於民主危機的論述持非常批判的態度......
當我們說民主危機或民主的疾病時,我們只是簡單地表明了,所謂的民主國家現時的民主其實是非常少。然而事實上,這些民主國家被政客、專家、傳媒人組成的寡頭政治集團管治著。這種寡頭政治越來越國際化。這裡不涉及一個民主危機,而是一種被沒收,被騎劫的民主。當我們說民主危機時,我們嘗試顛倒所有事情。例如,如果混亂來到,責任不會在於政治措施,而是公民的集體責任。當我們選了一個「爛橙」(bad vote),例如2002年4月的選舉或歐盟成立公投時,我們又說民主生病了。我們說因為那些去投票的,是智力遲緩的人,他們沒有能力認識到正確的選擇,或者是那些自私的消費者選了一個合符他們利益的候選人。事實上,我們面對的是一個被廣泛騎劫的民主,但知識份子針對民主危機的論述,不外是說人們沒有能力,就是說人們的自私。
(譯文僅供學術交流之用。未經原作者和譯者授權,不得將本文轉作商業用途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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